在馬尼拉機場,我收到她第一個短訊,內容是進不了塔克洛班市,她只能循宿霧回家鄉,機票漲了一倍。還有,她遇見一個美國義工,菲藉司機收他額外費用,因為義工帶著的物資很重。在那個擔心家人的情況下,她還有力氣去向同鄉動氣,「他是來幫我們的,為何這麼沒廉恥?」她不知道,在彼方香港,她的僱主也正為同鄉生氣。
海燕吹襲菲律賓後,我們最不想見到的情況發生了。最受影響的是塔克洛班市,正正是家傭的家鄉。由第一天,她與廿多位家人失去聯絡,到第二天開始哭成淚人,我們開始不讓她看到任何家鄉的新聞,因為是於是無補的──報紙裡受傷的、罹難的、倖存的,都未必是她的親人,她越看,只會越慌。第三天,她告訴我們,她要用最原始的方法去聯繫家人──她要親自進災區。當時其實大約知道搶掠四起,我們想說等多幾天,讓士兵入城再飛吧。她說,就算危險也要進,那是我的家人。
我請了一天假,和她到領事館拿文件,然後買機票,接著是罐頭和餅,還有去銀行取錢兌換,晚上送她上機場巴士──單單因為訊號接收不了,她竟然要冒這個險進去,我們則土法得很,盡力把她裝備好,卻又擔心她會成為打劫者的目標。我們在領事館還遇上很多哭不出來的菲律賓人,她們也說,如何危險也要回去。
她走後,我才敢認真看風災的新聞。打開電視和電台,最令人毛骨悚然的,不是災後的頹桓敗瓦,而是香港人的謾罵──「為什麼要撥款四千萬?」、「為什麼要救他們?」、「是好機會,經濟制裁他們吧!」、「這是對他們的懲罰」。經過一天的頻撲,我不累,但這刻開始胃痛。
我還記得香港救世軍主任那個無奈的面容:「可能因為剛剛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,今次的籌款額比平時大災難所得的少。」
他還要用一副理解、包容的口吻,生怕得罪更多人,會影響籌款數額。
菲傭出發前,曾告訴我,最後一條收到姐姐的短訊,是這樣的:「外面有很多屋頂,周圍飛了,還有衣服呀。真後悔,早知把衣服都帶來(她們去了僱主公司的石屎辦公室避風),但沒有位置放。衣服都沒有了。」菲傭姐姐還安慰道:「吹去的衣服都可以拾回來的,別擔心。」她說,希望那不是她們兩姐妹最的對話。
在將近生死未卜的一剎,她擔心的,是衣裳,因為那是她們僅有的。失去衣服,失去屋頂,甚至失去生命的災民,竟然引不起香港人的同情心。風暴很遠。所謂能摧毀我們的,頂多叫金融風暴。讀大學時,記得有一教授曾說,金融風暴時,他一夜變了負資產,自己坐在屋中,露台的風一直刮進來,覺得很悲涼。怎料,第二天如常生活。第三天收拾心情,第四天竟開始忘懷。接著繼續偶爾吃吃日本菜,一年和家人外遊幾次,車子照常開。他說,最大的發現是,原來即使負資產,生活其實也不太大分別。菲傭告訴我姐姐短訊時,我不其然想起教授的故事。
面書上有朋友說「除了不便了一些中產家庭外,想不到為何香港要捐這麼多錢。」其實,於我們而言,無論有沒有傭人用,或政府要捐多少,其實就只是值得僅僅被放在面書的一句不便而已。她走了不知第幾天。菲律賓的新聞從A1轉到A7。焦點由菲律賓回到香港。某僱主協會主席說,不介意借少於一個月人工給傭人應急。他似皇恩浩蕩的說出來。記者沒有追問,她們不多過一個月的薪水,對這位先生的生活有多大影響。A8訪問了財務公司,菲傭借貸的數字多了三成,幾萬元幾萬元地借。鄰版是聖誕將近的廣告,商場登出街上遍地燈飾的宣傳。而菲律賓的路上卻仍是屍體和爛磚
……..我收起報紙,看著洗衣機,開始投入她幾天前的心態──本來她為我換來的下班後親子時間,變成晾衣煮飯清潔的超時工作。在家務與家務之間,我仍把握每一刻檢查手機,希望收到她進災區後的平安訊息。在那裡,連一個像樣的手電訊號,都不是必然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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